如果記憶是一條河,我總愿化作一尾逆流的魚,讓時光的浪花推著我溯回童年的渡口。那里有青石板鋪就的巷弄,有爬滿青苔的磚墻,還有端午時節(jié)從家家戶戶飄出的、勾著饞蟲的粽香。
四月的楊花剛落盡,河灘的艾草便冒出新芽,葉片上的白霜還未褪盡,奶奶就挎著柳筐去采擷,說是要趕在端午前曬干,好讓香氣浸透整個夏天。
小滿過后,芒種臨近,端午的腳步便在艾草的清香里漸漸清晰。廚房里飄出的第一縷粽香,總比日歷來得更早。那時的我趴在灶臺邊,看母親將泡得發(fā)亮的糯米瀝干,紅亮的大棗在瓷碗里堆成小山,青碧的粽葉在清水里舒展,像極了祖母故事里那葉載著屈原的扁舟。
陜北的端午沒有龍舟競渡,卻有窯洞前懸掛的艾草束,有女人們聚在石磨旁包粽子時的絮語,還有灶膛里噼啪作響的柴火,將時光烘得又暖又香。
對端午最深的記憶,藏在七歲那年的清晨。我揉著眼睛推開廚房門,正撞見母親在晨光里洗粽葉,水瓢碰撞瓷甕的聲響驚飛了檐下的麻雀。那些粽葉在盆里浮浮沉沉,有的帶著新鮮的青碧,有的泛著經(jīng)年的暗黃——后來才知道,新粽葉是趕集時買來的,舊粽葉則是去年用過的,在屋檐下掛了一整個春秋,早把歲月味道浸透。
包粽子是門手藝,奶奶布滿老繭的手最是靈巧。她將兩片粽葉錯開疊成漏斗,先鋪一層泡發(fā)的糯米,中間嵌顆飽滿的大棗,再蓋層米壓實,最后用馬蓮草細(xì)細(xì)捆扎。灶膛里的火舌舔著鐵鍋,水沸時咕嘟咕嘟的聲響像在唱古老的歌謠,粽香便順著炊煙爬上窯頂。
最難忘那個換牙的端午。我捧著母親剝好的粽子狼吞虎咽,突然被棗核硌得眼眶發(fā)酸。奶奶慌不迭從針線笸籮里翻出紅棉線,說要幫我“釣”掉松動的乳牙。她哼著“端午到,粽兒香,小娃娃,換牙忙”的童謠,趁我不備輕輕一拽,疼意還沒涌上來,就看見乳牙躺在奶奶掌心,沾著米粒和棗紅。那時不懂屈原投江的悲壯,不懂端午祭典的深意,只覺得糯米的黏、蜜棗的甜、艾草的香,還有奶奶手心的暖,就是節(jié)日最好的注腳。
如今街市上的粽子琳瑯滿目,真空包裝的粽葉永遠(yuǎn)鮮綠,餡料也花樣百出,卻再找不到當(dāng)年那口帶著柴火味的香甜。偶爾翻出壓在箱底的馬蓮草,恍惚又看見窯洞前的晨光,看見母親在蒸汽氤氳中擦拭額頭的汗珠,看見奶奶把舊粽葉一張張捋平,像對待珍寶般收進(jìn)瓷甕。那些被歲月浸得發(fā)黃的記憶,原來早就和粽香一起,沉淀在時光的河床上,每當(dāng)端午臨近,就會泛起細(xì)碎的光,照亮童年的渡口。
時間的河依舊在流淌,而我總在粽香漫起的時刻逆流而上。那些關(guān)于端午的碎片,是母親鬢角的白發(fā),是奶奶笸籮里的馬蓮草,是舊粽葉上的歲月痕跡,更是藏在時光褶皺里的、永不褪色的溫暖。
當(dāng)城市的霓虹照亮端午的夜晚,我多希望能回到那座窯洞,再看一次灶膛里的火星,再聞一次混著艾草的粽香,讓童年的時光,在記憶的河流里,永遠(yuǎn)鮮活如初。(孫二軍)